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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仲知道,“沙扬娜娜”是个男人,就是升旗太郎——升旗原代号是“福来格”,自从以此为笔名在英文报刊撰文抨击民生公司为“八足怪物”后,便不再使用此代号。去年七七事变之后,升旗为自己取了新代号“沙扬娜娜”,就是日语的“再见”。田仲猜到,大半生在中国度过的老师,迫不及待地想跟这个国家说再见了。
第二通密电是闲子发来的:卢作孚在宜连夜召开民生公司调船会议,称:24日7点半开出第一船,8点整在宜12码头宣布撤退计划。
收到第一通电报后,田仲心头一紧,立即昂头报告升旗。伫立驾驶舱窗前遥望对岸的升旗头也不回,懒洋洋地“唔”一声。
“老师你不能再呆在明处了,”田仲急了,扬起刚抄的报文,“军方电令田中,必要时不惜生命保护升旗安全。过了今夜,请老师务必离开宜昌是非之地!并警告:升旗离开宜昌前,不得使用升旗所在地电台连续收发任何电报,因为中国军统、中统均将战时侦破日谍电报放在重中之重,其专业人员早已盯上沙扬娜娜。”
升旗打了个呵欠,起身,关了临江的舱门,退了回来。此时,田仲接到第二通密电,刚向升旗读完,便见升旗兴奋地“哦”了一声,重新打开刚关上的舱门,这一回,是打了个盘腿,面向对岸,那里正好是“12码头”。田仲熟悉,这是老师彻夜打坐的姿态。田仲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劝阻,只好揣了王八盒子,在顶棚趴了个通宵。天亮,见荒滩上,重型机械下,无翅飞机中……人群像大草原上平地冒出的无数田鼠,分成一路一路,又像一柄打开的中国纸扇,向一根根扇骨固定的骨节处——12码头聚集。田仲爬回驾驶舱,果然不出所料,升旗还打坐在舱门前,其身形与昨夜所见纹丝未变。田仲知道中国有古训“坐如钟”。田仲也知道如今能坐成钟样的中国人已难见到,日本人倒是有几个,其中之一就是老师。田仲不知道老师昨夜今朝为何面向12码头坐成钟样,老师专攻卢作孚12年,昨夜明明已经充满自信地对卢作孚在此次宜昌撤退的将会持何种态度做了论断,何苦还一定要等着看今早8点看卢作孚宣布“此次撤退计划”?
天刚亮,卢作孚来到宜昌12码头。江上,除了空空的囤船,就只有对岸那只翘出船头的沉船,莫说轮船,连木船都不见一只。囤船前早已堆满人群,其中穿破旧蓝布长衫的男子依旧搀扶着那个身怀六甲的难民妇女。人声嘈杂:“宜昌大码头,今天成了奈何桥!”“上得民生公司的船,就过得了桥。上不了,就落鬼门关!”
中福煤矿的总会计师看着满荒滩的人群与货堆问:“起码要开出一千一万条船,我们能排上第几条船?”
孙越崎却盯着卢作孚说:“就等着听他的撤退计划了。”
嘈杂的人声又掀起一轮浪潮:“昨天卢作孚说今早要先开出第一船,才宣布撤退计划,为什么?”
“他等于说,无论计划能运多少,这第一船都要先开,根本不受计划影响。”
“第一船要送的,会不会是委员长?”秦虎岗手下一条汉子道。
秦虎岗冷笑,他知道,此时委员长的位置远在湖南。
“看他卢作孚把第一船给谁家?”
“等下子,看仔细了……要是他卢作孚敢动私心,巴结当官的,我们就硬闯第一船!”秦虎岗道。
一声汽笛从上游峡口传来。上游这长江三峡中最后一道峡,传出声时,就像一个喇叭筒,是以汽笛从那儿拉响,能远远地送到沉船上。
“万流?”田仲渐渐看清薄雾中船影,低叫道。
“嗯?”田仲听得老师鼻子里轻哼一声,从背影看出,他连眼皮都懒得抬起。
“哦,民权。”田仲知道自己看错了。升旗这时才睁开也许是闭了一夜的眼睛,向12码头望去。田仲递上望远镜,升旗摇摇头,未接。
民权轮靠上12码头囤船,众人也静了下来,全望着卢作孚。卢作孚却抬眼,从众人头顶掠过,望着远处。
困在宜昌已久的人都知道,那一方是点军坡。武汉会战期间,难民涌宜。船少人多,宜昌难民总站鼓动难民徒步疏散去恩施等地。李果果明白过来,今晨,卢作孚叫文静去难民大棚,“能走多少是多少”,说的也是这个。此时,点军坡的情景一定更悲凉……
“长亭外,预备唱!”远远地传来一声口令,是童声。接下来,听得一群孩子的歌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荒滩的静寂顿时被打破,人们四寻声源不见,歌声却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终于,从荒滩尽头处的小坡上出现孩子的身影,看清了,是难童,两人一排,成长长的一队,走向12码头。
拥挤在民权轮下的众人愣愣地望着孩子,卢作孚此时已站向囤船头高处,向文静招手。直到难童队伍走到跟前,众人才忽然意识到这便是今天第一船的乘客,“哗”地一下,原先堵在跳板前要抢上第一船的秦虎岗和他手下的汉子向两旁分开,让出一条大道。
卢作孚则盯着踏过跳板的一双双小脚。有的难童穿着破旧的鞋,有的打着光脚……李果果数一五,文静便划下一个正字。铺天盖地的难童队伍终于全被装进了民权轮的大肚皮。
卢作孚望着文静。李果果与总站工作人员最后统计后,说:“小卢先生放心,一个也没少!”
卢作孚若有所失,想着什么问:“是吗?”
文静将统计表递上,一头一尾两组完全相同的数字,“这是出发时点的数,这是实际登船人数。”
灯笼大副走上,接过统计表,认真地看过,对卢作孚点头,然后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
“那就好。”卢作孚这才下船,可是,刚走到晃悠悠跳板上,望着自己的脚,他又站下了,“少了一双!”
李果果惊道:“啊?还不止少一个啊!”
“少了一双虎头鞋。”卢作孚怅然若失地抬眼望去,又笑了——荒滩远处,蹦跳着两个人影,两个小小的红点儿。
民权轮已经升火待发。灯笼大副望着卢作孚背影,悄悄看看手表:7点28分。
卢作孚头也不回,便似看到了灯笼大副的动静,他一挥手,示意道:“民权轮,按时开船!”卢作孚又对李果果说:“下一船,莫忘了把这两个红孩子捎上。”
民权轮从沉船前驶过,沿主航道向上游峡口去。童声合唱洒满荒江。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升旗念叨着李叔同的歌词。
“卢作孚今日第一船,撤走的是一船难童?”田仲道。
“南京撤退时,他花了一条船撤走一船牛马鸡鸭。”
“哦,我明白了,这是一种姿态,保护动物,保护儿童,人文关怀,以人为本。这样做,既能应付上面的指令,又能平息国人的指责。”田仲说。
“还能平衡内心的矛盾。”升旗强调道。
“老师是说,卢作孚内心矛盾?”
“面对这样的抉择,他内心肯定充满矛盾。尽管他从来不肯说出。”升旗说。
“他一句不说,老师竟能窥见他内心充满矛盾?”
“因为我内心也充满矛盾。”升旗一叹。
田仲重新打量老师,多年来,头一回看到他这样。“老师昨天不是断定——卢作孚爱船如命,至爱必致命么?因此质疑:真到了要卢作孚舍船来爱国的时候,他舍得么?”
“那是昨天。”升旗沉吟。
“难道今天,老师又怀疑起自己十几年研究卢作孚而下的判断?”
升旗默认。
“老师对卢作孚,从来所料必中,连他公司大楼的颜色都一猜就准,为什么到了今天又突然怀疑起自己来了?”田仲问。
“因为,对岸这一片荒滩上的人与货,能运走,或不能运走。”升旗望着对岸,喃喃似自语:“在升旗这双眼睛看来,将导致这场战争的进程是速决还是持久,甚至决定着这场战争能打赢,”升旗一顿,艰涩地道出:“或打不赢。”
1940年5月敦刻尔克海滩上,“发电机”作战计划开始实施后,留给全世界的悬念只有一个:30万英法联军与他们的武器装备中,最后能有多少,能从被德军迅速推进的活塞高压推挤到这根“注射针管”最狭窄处——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败局已定的欧洲战场的喉咙管流泻出去?
这个悬念9天后便解开了。丘吉尔动员了全英国的财力、物力、兵力、国力:各型船只861艘……“发电机”作战计划,成了陆军的大救星。
1938年10月这一天,国民政府下令放弃武汉。同日,宜昌,三万多双中国人的眼睛望着卢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