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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是,偏偏是这两年从未见亮出过一回那刀的石二,今天却要出刀!卢魁先心头一紧,故意高声说:“走就走!”
卢魁先退步抽身,拖着扁担钻出人群。围观的人群也不与清兵正面对抗,只哄闹着唱起当时流行民间的一支歌《来日大难歌》:自从光绪二十八年把路办
银子凑了万万千
也有官的商的款
也有土药烟灯捐
最可怜的庄稼汉
一两粮也出这项钱
……
卢魁先没有注意到,大汉也溜出人群,盯上了他的梢,直到他进了合川会馆,上楼进屋。
卢魁先关上门,他茫然不知所措地喘着粗气。小窗外,扁担悠悠声传来。税卡前,农民鱼贯进城,挑着菜担,肉担……被强迫上税者怨声载道,从怀中硬掏出的一文文小钱被叮叮当当地扔进税卡特备的计量谷米的大斗中,已堆积如山。卢魁先胸中似有一股难耐的燥热涌动,他扔下父亲的扁担,提起一管笔,等不得铺纸,愤激地在白木刨就的桌面上写下四个大字“民不聊生”!
“卢魁先,你又高中了!”是罗圈圈,在门外喊,接着,成册的几张纸塞进门缝。卢魁先拾起,看也不看,从怀中掏出一文钱,照样从门缝塞了出去,说:“道谢了,罗大爷。”
罗圈圈弯了罗圈腰拾起,欢叫一声“嫁女”,咚咚地下了楼。
卢魁先静下心来,想续写完桌上的《应用数题新解》书稿。门缝有声,有一筒纸塞了进来。
“咦?录取通知书又来啦?”卢魁先本能地探手怀中,囊中羞涩。他赶紧开抽屉,找不到一文钱!听得门外脚步声已经咚咚下楼,他松了一口气。门缝中,他看到一个穿黑衣的大汉的背影下楼去。这人好像先前在衙门前,就曾站在自己身后,怎么这一回的通知书由他送来?
门外传来罗圈圈叫开饭的声音:“东方既白,早饭来得!”卢魁先随手翻开新到的装订成小册子的“录取通知书”,又抛回桌上,端起饭碗要走,无意中看到小册子封面上写着“四川”,他咕哝一声:“又是四川什么学校?”他顺手用筷子头刨开这本小册子,阳光穿过合川会馆古旧的飞檐,映出几个字眼:民族,民权,民生。
窗外传来农民抱怨声:“收税?耶!简直是老鼠尾巴上挤油,鸡脚杆上剐肉!”
穿过小窗的阳光,将一个白亮灼眼的光斑打在小册子的“民生”二字上,清风过处,小窗微晃,这光斑又跳跃到桌面的“民不聊生”四字上。卢魁先激愤时随手写在桌面上的四个字,与几乎同时收到的小册子上的这两个字之间,看上去似乎有着某种天然的联系。
卢魁先呆望着白木桌上墨迹未干的四个字。他放下饭碗,读小册子。这一读,他忘了早饭,直到罗圈圈再喊“日已当午,请吃晌午”时才想起腹内空空……
卢魁先今天读到的这本叫《四川》的小册子,是一个叫同盟会的组织的秘密刊物。同在这年头,分在京城、湖南省城、四川省城的十七岁梁漱溟、毛泽东、卢魁先通过大体相同的渠道与方式,认识了一个黑头发黑眼珠的中国人——孙中山。只有宋庆龄要早些,早在三岁时,孙中山就从她父亲怀里抱走过她。
过了些日子,门下声再起,卢魁先本来正捧着碗吃饭,闻声,放了碗,急迫地拾起门下塞进的一个信封。信封上写着“四川川剧(高腔)演员学校录取通知书”,卢魁先看也不看,便撕开信封,从中抽出另一本小册子《鹃声》,小册子中夹有一份《民报》。卢魁先知道,这也是同盟会的秘密刊物。他迫不及待地凑向窗前捧读,这时,他看到窗外,那个上回只见到背影的黑衣大汉正穿过税卡的清兵岗哨,还对跷着二郎腿在税卡中喝盖碗茶的田征葵大声说笑。笑罢回头望长满常青藤的合川会馆老墙上的小窗,背着田征葵默默举起右拳,向小窗内的卢魁先致意,卢魁先不知他举起右拳意味着什么,但也学样举起右拳还礼。
不久,这位大汉——正在积极发展会员的同盟会四川支部的曾丕农,发现省城公开发行的报刊上出现了一副新面孔,此人发表的文章,对当前中国现状及改变此现状的见解正与同盟会不谋而合,且新颖深刻而稳健,作者署名卢思。曾丕农心想这卢思一定是四川高等师范或哪所学府的一位资深教授,便通过渠道找报社寻到“卢思”地址,一看,笑了,这卢思居然与他新近给予特别关注的那个叫卢魁先的新青年同住在合川会馆。身材高长的曾丕农换了出门惯穿的一身黑衣,揣了一本新出的《四川》和一份新到的《民报》,心想一举两得,拜会了卢思,再拐到窄楼道上的那间小屋从门缝中给卢魁先塞进去一些新到的小册子,说不定,同住合川川会馆的卢魁先与卢思是合川县卢姓一族人,卢思该是卢魁先的长辈。到了才知,卢思与卢魁先竟是一个人。曾丕农怎么也搞不懂,那个在田征葵面前血气方刚,却不谙世事的少年,怎么会在短短的几个月工夫内,摇身一变,成了如此老练的一个革命鼓吹者。一问卢思卢魁先年龄,“十七岁”,曾丕农一愣之下,默默点头,做出一个决定。
这一年,孙中山创建的鼓吹革命、推翻满清、建立共和的中国同盟会四川支部吸收卢魁先为会员。
“合我四川七千万人之心为一心……”《鹃声》文章是这样开的头。
“合我四川七千万之个人而为一大团体……”卢魁先头一回演讲革命是这样开的头。时间是1911年,地点是省城合川会馆的斗室中。听众只有三个,石二、刘德奎、乐大年。这些天卢魁先教这三个学生用新的解题方式解答数学应用题时,总有点心不在焉,于是便把对中国的新解告诉了学生。
头一个反应的是刘德奎,他原地蹦起,落地时震得小楼的楼板吱嘎作响,高叫:“合我四川七千万之个人而为一大团体!这开头真响亮!”他指着小窗外,说:“我这就去督府衙门那断头台上扯圆了场子演讲,就拿小卢先生这话作开头,保证一呼百应!”
第二个反应的是石二,其实他没任何反应,只是推开铺满木床的数学作业本,悄悄起身。卢魁先发现他手捂着屁股后那柄刀埋头冲出了门,才赶紧把他拽回屋。
“七千万人,那要合成多大的一个团体,拿来派啥用场?”乐大年憨乎乎笑着问,他的反应比那两个总是慢半拍。
“保路!”
“保路?”三个学生都不知这事与革命有何关系,愣望着,等着小卢先生作出全新的解释。
要办铁路为的是哪一件?
怕的是外国人来占路权。
出租股我们都甘愿,
为的是要保四川铁路权……
街头,那一首《来日大难歌》再次唱起,唱词却更加明白。
“路存与存!”又有青年学生喊出口号。
“路亡与亡!”过路的成都市民一呼百应。
“路是铁的,你我手头寸铁没有,一无枪二无刀,拿啥保铁路?”三个学生还望着与自己同龄的小卢先生。小卢先生霍然回身从床下抽出一块木头发黄的木板。乐大年一看乐了:“光绪皇的牌位?他都死了三年。”
“光绪皇再死多少年,也是三岁坐龙椅的今上要祭拜的祖宗!”吹去牌位上的积尘,小卢先生笑得比乐大年还憨。
看过夏夜坝子里萤火虫群的人,或可联想这一夜清总督府衙门外的景象——也是无数星星点点的荧光,只是这荧光稳稳当当等距离布满整个坝子,却不似夏夜萤火虫飘忽不定。
这一夜,衙门外街市,无数市民点燃香烛,高举着无数块木牌并排向总督府推进。督府门外,无数清兵长枪口抬起。田征葵紧闭左眼,圆瞪右眼,从那支手枪的准星后,渐渐看清越来越近的那块牌位——竟是先帝光绪的牌位,他一愣。眨了眨眼睛再看,看清了,牌位下,一双年轻的眼睛,田征葵一时想不起这双义愤的眼睛在哪里见过。督府衙门前列队的清兵全都随之一愣。无数牌位向枪口后的准星推进,烛光闪耀,香火腾空,先帝牌位下,无数双荧光般闪亮的眼睛。
田征葵不知所措,只好回头望总督府内,衙门口那一对石狮子背后的一把虎皮交椅上,四川总督赵尔丰按刀端座。此时,一副将跑来,送上一纸电令。赵尔丰读出四个字,向副将使一眼色,副将点头会意,招呼几个提洋铁桶的清兵从赵尔丰身后溜向总督府侧门。赵尔丰对田征葵一挥手。田征葵黑洞洞的手枪口下移数寸,从光绪牌位移开,瞄准了对面那青年请愿者的心口。他想起来了,这青年便是去年在他的税卡前为进城挑粪送菜的农民打抱不平的那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