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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清楚他的脸,但余听到他的呼吸已经平稳,身上的臭气也不如上午那样嚣张。
余疲惫不堪地走下台去,心中感到莫名的忧伤。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袁大人给
余的任务就是看好孙丙不让他死,现在,他自己不想死,赵甲父子不让他死,眉
娘不愿意让他死,独参汤发挥着效力使他的身体保持着活力不可能因为衰竭而死,
你就这样活下去吧。在噩运没有降临之前余也不想死。
余放胆地走出通德校场,上了似乎都有点陌生了的大街,走进了一家酒馆。
店小二殷勤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往后传呼:“贵客到——”
胖胖的店家像绣球一样滚到了余的面前,油光光的脸上堆积着受宠若惊的笑
容。
余低头看看身上的全套官服,知道无法隐瞒自己的身份。其实,即便余身穿
便服,高密县城里还有哪个不认识余。余每年的惊蜇日都要到郊外亲自扶犁劝农,
每年的清明都要到郊外去种桃栽桑,每月的初一十五余都要在教化坊前设桌讲经,
劝谕百姓,宣讲忠孝仁义……余是个亲民的好官,如果余卸任离职,肯定会收到
一柄大大的万民伞……
“大老爷光临小店,使小店蓬荜生辉……”店家生硬地咬文嚼字,“请问大
老爷想用点什么?”
余脱口而出:两碗黄酒,一条狗腿。
“对不起大老爷,”店家为难地说,“本店不卖狗肉,也不卖黄酒……”
为什么?这样的好东西为什么不卖?
“这个吗……”店家支吾一会,似乎是下了决心,说,“大老爷也许知道,
本城里卖黄酒狗腿的只有孙眉娘的最好,俺们卖不过她……”
热乎乎的黄酒,香喷喷的狗肉,往日的情景涌上心头……
那你店里卖什么?
“回大老爷,俺家卖高粱白干二锅头,芝麻烧饼酱牛肉。”
那就来二两白干,一角牛肉,再来两个热烧饼。
“请大人稍候。”店家一溜小跑去了。
高密县坐堂前心烦意乱,想起了孙家眉娘务情檀栾。她是个可人儿善解风月,
水戏鱼花就蜂柔情缱绻……
店家将酒肉端到了余的面前,余挥手让他退到一边。今日个余自己把盏,端
起小酒壶将一个绿皮盅子倒满。一杯辣酒灌下去,心中感到很舒服;两杯热酒灌
下去,脑袋顿时晕糊糊。三杯浊酒灌下去,长叹一声泪如雨。
余喝酒吃肉,余吃肉喝酒。余酒足饭饱。掌柜的,酒肉钱记到账上,过几天
让人来还。
大老爷能到小店吃饭,是小店的福气。
余走出店门,身体感到轻飘飘的,犹如腾云驾雾。
第四天早晨,衙役把余唤醒。宿洒未消,头昏脑涨,昨天的事情像一笔陈年
旧账,已经模糊不清。余摇摇晃晃地走进校场,耀眼的白光昭示,今天又是一个
好天气。余听到从升天台上传下来孙丙平缓而舒畅的呻吟,知道他还健在。快班
的班头刘朴从高台上小跑着下来,神色诡秘地说:“老爷……”
顺着刘朴嘴巴呶去的方向,余看到,在对面的戏楼前,簇拥着一群人。这些
人衣甲鲜明,形状怪异。有的粉面朱唇,有的面红耳赤;有的蓝额金睛,有的面
若黑漆。余心中一震,想起了不久前孙丙领导的队伍。难道是他的余党重新纠集
反进了县城?余大汗淋漓,酒意全消,慌忙振衣正冠,疾步上前。
那些人围在一只巨大的红色木箱周围。箱子上坐着一个用白色和金色勾画了
象征着大忠大勇的义猫脸谱的男人。他的身上,披挂着一件长大的黑色猫衣,猫
帽上的两只耳朵夸张地直竖起来,耳朵的顶尖上,各耸着一撮白毛。其余的各位,
有披了大猫衣的,有顶戴着小猫衣的。一个个神情肃穆,仿佛等待着登台献艺。
在衣箱上面,横放着一些枪刀剑戟,红缨灿灿,一看就知道是戏班子的把式。原
来是高密东北乡的猫腔班子来了,余松了一口气。在这样的时刻,高密东北乡的
猫腔班子来到了升天台前,难道仅仅是为了演戏?高密东北乡民风剽悍,对此余
已经深有体会。
猫腔戏神秘而阴森,演出时能令万众若狂,丧失理智……想到此余心中一阵
冰冷,眼前出现了刀光剑影,耳边仿佛鼓角齐鸣。刘朴在余的耳边悄声说:“老
爷,小的有一个预感——”
讲。
“这檀香刑是一个巨大的钓饵,而这些高密东北乡的戏子,正是前来咬钩的
大鱼。”
余保持着外表的平静,微笑着,迈开方步,端起大老爷的架子,在刘朴的护
卫下,来到了他们面前。
猫腔班子里的人都闭口不言,但他们的炯炯目光让余感到了森森的敌意。
“这是知县大人,”刘朴道,“你们有什么话要说?”
他们默默无语。
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余问。
“从东北乡来。”那个端坐在衣箱上的义猫用戏中的腔调,瓮声瓮气地说。
来此何干?
“演戏。”
谁让你们在这种时刻到这里来演戏?
“猫主。”
谁是你们的猫主?
“猫主是我们的猫主。”
他在哪里?
义猫用手指了指升天台上的孙丙。
孙丙是国家重犯,身受重刑,在这高台上已经示众三日,他如何能够指示你
们前来演戏?
“高台上绑着的只是他的身体,他的灵魂早已回到了高密东北乡,”义猫心
驰神往地说,“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余感叹一声,道:你们的心情本官完全理解。孙丙虽然犯下了大逆不道的罪
行,但他毕竟是你们猫腔的祖师爷,在他临终之前,为他献戏,既合人情,又合
公理。但是,你们在这个时候,到这个地方来演戏,显然是不合时宜。你们都是
本县的子民,本官向来是爱民如子,为了你们的身家性命,本官劝你们赶快离开
这个是非之地,回到你们的东北乡,在那里你们想怎么演就怎么演,本官决不干
涉。
义猫摇摇头,低沉地、但是坚定不移地说:“不,猫主已经指示我们,让我
们在他的面前演戏。”
你刚才还说,升天台上绑着的,只是你们猫主的身体,而他的灵魂早就回到
了高密东北乡。你们在这里演戏,难道是要演给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看吗?
“我们遵从猫主的指示。”义猫毫不动摇地说。
你们难道不怕杀头吗?余手指着县衙的方向,声色俱厉地说,袁大人的精锐
官兵正驻守县衙;余回手又指了指通德书院的院落,说,这里正休整着德国的马
队。
明天就是铁路通车大典,无论是洋兵还是官军都是如临大敌。你们在这样的
时刻,跑到德国兵的眼皮底下来搬演你们的猫腔狗调,这与犯上作乱、聚众闹事
又有何异?
余指指升天台上的孙丙,说,难道你们想学他的样子?
“我们什么都不干,我们就是演戏,”义猫好像赌气似地说,“我们什么都
不怕,我们就是要演戏。”
高密东北乡人民喜欢演戏,本官早就知道,本官对你们的猫腔很是喜欢,猫
腔的曲调本官都能演唱。猫腔宣扬忠孝仁义,教化人民通情达理,与本官的教谕
目的完全一致。本官对你们的演出活动一向是大力支持的,本官对你们这种热爱
艺术的精神深为嘉许,但现在绝对不行。本官命令你们回去,等事情过后,如果
你们愿意,本官将亲率仪仗,到高密东北乡请你们到这里来演出。
“我们遵从猫主指示。”义猫执拗地说。
余乃本县最高长官,余说不能演,就是不能演。
“万岁皇爷也没有不让百姓演戏。”
你难道没听说过,“不怕官,就怕管”吗?你难道没听说过“砍头的知府,
灭门的知县”吗?
“你把俺们的身体剁烂,俺的头还是要演。”义猫气哄哄地站起来,吩咐他
的徒子徒孙们,“孩儿们,开箱。”
那些各式各样的猫们从箱上抽出了刀枪剑戟,俨然就成了一支古老的队伍。
红木大箱也豁然打开,显出了里边的蟒袍玉带、凤冠霞帔、头面首饰、锣鼓家什
……
余吩咐刘朴跑到书院,招来了十几个正在轮休的衙役。
本县苦口婆心相劝,完全是为了你们好,你却一意孤行,全不把大老爷放在
眼里,余指着义猫对衙役们说,把这个为首的大猫抓起来,其余的杂猫,用乱棍
给我打出城去!
衙役们嘴里咋咋呼呼,胡乱挥舞着水火棍子,其实完全是虚张声势。那个义
猫却扑地跪倒,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嚎,然后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