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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串联-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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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直地注视着前方,眼睛里充满着怒火。他江晓彤在班上也不过就是个政治课代表,跟我差不多,我还是语文课代表呢。小镇上的人,对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显然新鲜得要命,追在我们屁股后面瞧稀罕。为展示革命小将的精神风貌,我们把胸脯挺得更高,步子也迈得更整齐。但是,我们都尽量不把自豪表现出来,只是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时的嗓门比平时大了一倍。这个小镇,只有一条街,不到二十分钟就走到头了,再往前,便是土路了。两边的垄沟里有水,水里有蛤蟆骨朵,搁在以前,我们早就下手去捉了,可是现在,我们的身份特殊,不再是初中学生,而是挖出睡在我们身旁的赫鲁晓夫那样阴谋家的尖兵,我们要立场坚定,斗志昂扬。

这时候黎彩英说:小心,小心点儿——

2

“你问的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你不提,我都快忘了,当乘警那会儿我才三十来岁,现在,老了,都退休十来年了。天天对着电视机打盹儿,谁要把电视机关了,我跟着就醒,非得开着电视机才能睡着觉。”

“我一九六七年的夏天坐过您的车。”

“我迎来送往的少说也有几百万人次了,叫我记,指定是记不住了。”

“我倒还记着您,你变化不大,就是留起了胡子。”

“那些年乱啊,”退休老乘警说,“值班时总是提着心吊着胆。”

“这么多年,我只要一闭上眼,就总能梦见我第一次出门的情景,那次串联几乎改变了我的人生,我心说,什么时候有工夫,我一定沿着早先走过的路再走一遍,现在,我终于闲下来,可以重温旧梦了。我找的头一位就是您,当班的都换成年轻人了,问谁,谁都摇头,幸好查到一位原来在您那趟车组当厨子的师傅,他告诉了我您的地址,这不,我就找来了。您瞧,一晃儿,当时才十七岁的我,都小六十了,嘿嘿,不能不说是岁月无情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要找回过去,我呢,这些年就是尽量地想忘记那些事,忘记得越干净越彻底越好。我也是活该,缺德事也不是没做过,这就是报应。”

“那时候,不是常说‘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吗?我也理解您,您受了不少罪,一年冬天,因为得罪了在车上闹事的造反派,而把您绑在车门口的踏板上一天一宿,解开,您都冻僵了,差一点儿送了命,单位为此还批了您,将您调到一个小站去维持治安,一待就是十年,直到您退休,也没再给您调一级工资。听说,您那时候死的心都有,洗脸,总把头浸在盛满了水的脸盆里,迟迟不出来,想憋死自己。不久,雪上加霜,您妻子跟您又离了婚,嫁给了别人,她嫌您太窝囊,一辈子都没个出息……”

“退休以后,我老伴又跟我复婚了,还给我带来了一个她改嫁时跟人家生的闺女。她那个下海当木器行老板的丈夫出车祸遇难了。”

“可是,在我年轻的心灵里,您戴着红袖章,掐着腰朗读‘公安六条’的形象,给我留下了永久的印记,还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有时候,同学聚会时,我们还常常提起您,觉得您那时候特威风,都闹着跟您一样去当个乘警。”

“你快别说了,所有过去的事我早忘了,实在忘不了,就喝酒,一茶缸子一茶缸子地喝,想办法去遗忘。”说着,退休老乘警不禁打个寒噤。

那天,我跟老乘警早早就睡了,因为明天我还要继续沿着我四十年前走过的路一直走下去……

3

我们刚进这个小村,迎接我们的是一群羊,呼啦啦地向我们跑过来,吓得黎彩英一个劲儿嚷嚷,小心,小心点儿。一群羊就把我们的队伍冲得零七八落,人仰马翻,原来以为羊是很温驯的动物,没想到它们竟会这么威风八面,一对犄角厉害着呢,顶你个跟头绰绰有余。放羊的一老一少赶紧拦截它们,拢在一块堆。江晓彤过去问他们,这里最穷的生产队在哪儿?没等老头开口,放羊娃就抢着说最穷的是六队,就在土坡后面。杜亦也问一句,穷能穷到什么程度?老头在鞋底子上磕打磕打烟袋锅说,穷到大小伙子们都娶不上媳妇。江晓彤一听就高兴了,我们就奔那去。放羊娃嘱咐我们,你们找嘴巴,他是队长。女生轰地都笑了,居然还有人叫这么奇怪的名字。嘴巴长了一双眯缝眼,对我们特别热情,把我们分别派给几户人家,喝了粥,嘴巴问江晓彤有什么吩咐,江晓彤说我们先下到各家各户做一下社会调查,然后再开一个报告会,向广大贫下中农介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嘴巴直拍大腿,太好了,乡亲们就爱听个新鲜。我跟杜寿林、杨东升住一屋,擦把脸,脱下鞋,凉快凉快,本来趴在我们旁边的小狗,闻到我们脚臭,嗖的一下蹿出门去,再也不进来了。我们捏着鼻子磕掉鞋窠里的沙尘,又重新穿上,把鞋带系得紧紧的,免得臭味漏出来。我们要去做社会调查的那家,是个孤寡老太太,就一个人过日子。

公家人到俺们村来,都喜欢住在我这,清静,没人搅和,孤寡老太太不无骄傲地说,她为领导对她的信任而感到莫大的慰藉。

这么说我们也开始享受公家人的待遇了,我们想笑。

我们就跟真正的公家人一样,给孤寡老太太扫院子,担水,把水缸装得满满的,又将坍塌了的院墙拿石头垒起来。

当年游击队就是这样吧?杨东升悄悄地说。

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我们现在终于有了尝梨子滋味的机会,可是调查的结果却叫我们大失所望,这个生产队连个地主富农都没有,想找个能触及灵魂的对象都难,更没有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像嘴巴那样的小队长还拿工分过活呢。孤寡老太太一边咯噔咯噔地摇着纺车,一边跟我们拉家常。这个村一共有三十户人家,老太太仿佛是泄露什么天大秘密似的对我们说,以前村子大,住着百来户。我问那些人呢?老太太小声告诉我们,村长不让说出去。我们求她半天,她犹豫犹豫,嘱咐我们千万别外传。我们满口答应,老太太咬咬牙终于说,那些人一半是度荒那年出去讨饭,再也没回来,另一半是饿死了。我们听得胆战心惊,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她说的是解放前还是解放后,她说就是前几年的事。我的身子抽搐了一下,用耳语似的声音嘀咕了一句,我怎么没见报纸上报道过呀?老太太说那是报馆的先生没来我们这瞅瞅。杜寿林嘟囔道,难怪这里这么贫瘠荒凉呢。老太太说,逃荒的人倒是走了,他们舍不得宰着吃的那些看家狗就业障了,没人喂,最后都成了野狼,到处叼孩子……我们叫老太太说得直起鸡皮疙瘩。我记得头两年,有个邻居说度荒时饿死过人,结果叫派出所带走了,一年多才放出来,手上俩指头被掰折了,谁再问他,饿死人的事是真是假,他赶紧拨拉着脑袋说这都是他造谣。从老太太坯房出来,我对杜寿林、杨东升说,这事传出去影响不好,干脆我们就把它烂在肚子里算了。杨东升唯恐江晓彤问他们,杜寿林说,问也不说。我们仨达成了共识,所以当江晓彤问我们有什么收获,我们都摇摇头,这里的乡亲们太闭塞,急需我们敢字当头,放手发动群众。江晓彤挥挥手,赶紧召集大伙儿到场院上去开会,我问为什么这么急?江晓彤说天黑就没法开了,这地方没电,都睡觉早。突然他见我们仨一人手里举个顶花带刺的黄瓜,怀疑我们顺手牵羊,就问是哪儿来的。我告诉他,一个孤寡老太太在自家菜园子摘的,非给我们,我们不要,她还不干。来场院开会的都是些庄户汉子,黎彩英问嘴巴,怎么没有女同志?嘴巴说他们这里的妇女不兴出头露面,天天烧火做饭,来客人,也不上桌陪。黎彩英说这是歧视,嘴巴说这不是歧视,是习俗。江晓彤把毛主席检阅红卫兵的壮观景象给社员们叙述了一遍,听得社员们一个劲撇嘴,啧啧称奇。可是,当江晓彤号召社员们充分运用大字报、大辩论的形式,进行大鸣大放,揭露一切牛鬼蛇神的时候,嘴巴苦着脸直嘬牙花子,他说队里钱紧,小队会计要买一瓶墨水都得合计老半天,更别说去买大字报纸了。这让我们很是扫兴,觉得现实跟我们想象中的贫下中农距离太大了,最后,黎彩英提议用我们带的红纸写几条标语,张贴在村里最显眼的地方,男生中我的毛笔字最好,女生中字最好的是尤反修,我写的标语是“大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尤反修写的是“大立无产阶级的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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